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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造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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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造勢

◎勢成◎

月影沈沈,士卒們倚著木堆閉眼休憩。

沈辜眠淺,在眾人雷鳴般的鼻息聲中久久未能入眠。

腰傷亦難耐,直至夜梟都不叫了,她都只是閉著眼,完全無一點睡意。

索性就睜開眼睛,不徒勞入睡。

稀薄的月光照著大地,照著地上依偎黏著的人影。

這是群被朝廷遺忘的潰兵,他們自闃兵來犯後,頭一回睡得如此安穩。

說天昏地暗也不為過,月色攏著那張張睡熟的面龐,將其臉色映得尤為青白慘烈,沈辜覺得她好像正躺在一具具死屍中間。

吹來的風是從地府裏螺旋而上到地面,轉眼去望,看見這陣風席卷著三百條人命,從她手裏經過。

柿子趴在手邊呼嚕呼嚕地仰著肚皮,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它下巴,溫熱有力的軟肉起伏,無形中把陰冷的死氣驅散。

沈辜仰起臉,後腦靠著潮濕的樹幹。

“...三尺微命,一介書生。周照侹,你在說自己?”

風聲蕭索,沈辜恍在自言自語。

可她閃著光的眼神又如此敦實地落在正前方,讓人知道,她在看什麽。

沈辜眼裏,她確實看見個人,那人叫周照侹——早已死去的成豐皇帝。

沈辜自詡對仙乩神數一竅不通,但也不知是因她本身就像一具無主孤魂在這世間游蕩的緣故,每當夜深人靜時,她就能看到周照侹著白衣金帶,黑發如墨,微微笑著註視著她。

周行,字照侹,大庚朝的第七位皇帝。

他自幼熟讀百家書論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身形挺括,是普天之下最溫雅者。

且好穿白錦緞圓領長衫,常以金線挑邊的團花腰封束身。百姓見他,定會認他是個嵌崎磊落的君子人。

可誰能曉得他這樣一位心腸極軟的君子,最後卻做了皇帝。

沈辜微微闔眼,不免想到李持慎,當初他們三人在奉和縣秉燭夜談的時候,也沒想到往後彼此會有如此蹊蹺古怪的結局。

依稀記得,李持慎十五歲愛穿青衣的時候,為人處世都像極第二個周照侹。

不過前者門戶落魄,食不果腹,飽讀聖賢書是為入朝為官。

後者天潢貴胄,錦衣玉食,學富五車是想雲游四海。

沈辜自己呢,做乞丐的時候想的是有飯吃。

等當了李持慎的書童,想的是跟他一起上京。

後來到戰場,想的是快往上爬,再跟李持慎長久地待在京中。

她曾經不愛動心思,擇定一條路就要走到黑天黑地撞得頭破血流才罷。

現如今知道那樣的處世準則是錯的,折了一條命為代價後,再回到世上,便通透漠然良多。

亦多思起來。

愁思三千丈,根根細細地連著京城、連著李持慎、連著...沈甸甸的,沒有十分明朗的方向。

最先指引沈辜走出心內固囿的,只有一個周照侹。

“周行,你因何總望著我笑?”

周照侹依然微笑,不說話。

沈辜呢喃地:“你覺得我可笑?那便笑吧,以往那些文官武將,一見我也發笑。”

“獻媚、亦或冷嘲,又能如何,總歸我是死了。”

她轉頭伸手,想碰一碰看起來快活無比的周照侹。

濕淋淋帶著血腥味的腥風重新燃起,吹來,周照侹的身形開始晃蕩。

沈辜的手只碰到這襲風冷,黑沈沈空落落的目光從半空中的虛影遺落,掉在攤開的手上,沿著掌紋細細追索,血汙泥塊凝結在每兩根手指縫隙間,微蜷,泥垢便龜裂簌簌。

“躲我作甚...”,她皺眉,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周照侹不過一縷臆想,“那便不與你生氣了。”

她平靜地收回手,屈起右腿,手臂搭在膝上,仰望鉆開樹隙的夜幕,“我可說過,你有時的笑並不十分令人討厭。”

他已是死了的人,回不了話。

於是沈辜真正地自說自話,“說遲了,你已死了。”

周照侹飄回她身側,挨著她肩膀坐下。

也屈膝,然後衣物渾然換了一套,已是明黃的龍袍。

他不再笑,深索眉頭,提著朱筆凝視著幾冊折子上舉棋難定。

沈辜乜斜他手中折子一眼,嗤:“您何必呢,猶猶豫豫吞吞吐吐的。照我說依著名冊殺幾個冒頭貪官,保證自此朝裏安分許多。”

周照侹好像聽見般,扭頭不讚同地看了她一眼。

那嚴肅的眼光如同在說:撫安,朕若濫殺朝廷命官,豈不做了暴君。

“就是這個理兒,暴君至少能懾服一群妖魔鬼怪。你呢,見到死人就哭,真是沒出息的皇帝。

不過說這,你當初就應當聽梁左丞的,先把李持慎殺了。”

周照侹拿起書卷,好看的眉頭微微松展,把書裏的一句話指到沈辜眼下,她便跟著讀出聲:“三尺微命,一介書生...怎麽又是這句話。你到底說的是誰,李持慎還是你自己?”

文弱的君王站起,他低頭笑視著友人,薄唇泛著屍體的青紫色,欲啟還閉,舌根還是猩紅的。

他不說話。

他就是不說話,沈辜也知道他在想什麽。

這位好皇帝終其一生,做的想的只有一件事:“君子見機,達人知命。朕要用君子之道,讓天下百姓黎庶都做知曉己身運命的人。”

“唉,”她不無可憐地揮手,“別忙活啦,死了就好好睡。事情不都是讓活人做的。”

可憐誰?

沈辜不可憐周照侹這只安穩死去的老鬼。

她可憐自己罷,這樣總能好受點,不然也沒人能可憐她。

她是個惡人,很難好心,有時候竟很珍惜周照侹這樣蠢笨的善心。

周照侹生前死後都在做個好皇帝——他雖然做得很爛,但確實是個好人。

或許讓好人做皇帝就會把事情做爛。

沈辜不能因他的好心腸怪責他。

曾經李持慎也算她珍惜之一。

可往事不堪回首。

沈辜苦索既往,發現手心裏剩下的最後一點珍貴,好像只有縱馬殺敵,把王師之旗幟插滿闃賊將帳的暢意了。

李持慎是顆惡癰,巴在朝政上,巴在她仇恨的心裏。

她的槍尖足夠鋒利,挑破這顆惡癰指日可待。

她現今生前死後生來,總不能在未竟李持慎那點破事前,再耗個二十七載。

年頭太長,等待覆仇的日子難免寂寞。

所以沈辜踏馬又來北疆。



待了卻李仇,沈辜繼續做將軍,不是什麽鎮國大將,就一末流武將。

把闃賊囂張狂妄的氣焰一點點摁滅後,讓真正的好皇帝免受戰禍,再替周照侹治天下。

...沈辜又看清她的遠方了,李持慎那張白膩的面龐,虛情假意地對她彎唇招手,叫她撫安,我們一同上京,富貴潦倒,必定同享。

她嫌惡而困倦地思量,李右丞呢李持慎,我若見到你,你可會嚇得肝膽俱裂。

就這樣思忖著,沈辜漸漸睡去。

若不然說北疆是大庚軍防要險,劍山當前,在內是莽莽森原,出山關是無垠漠海。

闃賊穿越沙漠來到珦城已是不易,要想橫跨叢山峻嶺的劍山,更是難上登天。

故而在他們尚未研究出如何把成千上萬的闃兵送過劍關前,沈辜有時日布戰陣盈軍力,暗中削弱闃搠的兵力。

可山脊黃沙是不認人的,這些對闃兵們是難於登天的屏障,對堅守它們的大庚士卒而言,也溫情不到哪兒去。

沈辜醒時,方褪去眼中迷蒙,便發覺周遭彌漫著一股極其低落沈悶的氣息。

她轉了轉酸痛的脖頸,站起來看著據坐的眾人,“身子還乏得不行?”

“......”程戈擡眸,望她一望,抿嘴,張嘴發出顫抖的音節,猛然說不下去,用力撇過頭。

沈辜看見他依舊微顫的下唇瓣,知道是有人死了。

她見過太多人死,也見過太多人面對死。

程戈移開的眼睛告訴她,有個人——或者是有些人,在黑夜裏悄無聲息地趕赴了死亡。

她緩緩走到眾人中間,四周掃了一圈,很快發現了有死人的地方。

踩著腐爛的樹植,沈辜走到那裏。

柿子貼著她大腿跟著——它今日出離安靜,以往見到生肉,這頭兇猛的灰狼會興奮地嗷叫奔跑,它安靜,因為知道主人可能需要這份靜聲。

沈辜走近時,看到十幾具高矮胖瘦的屍體。

他們身上的黑甲在晨曦裏還閃著微光,臉龐上幹涸的泥塊基本把原本樣貌都遮住了。

死人都是不好看的,沈辜仔仔細細地把這些人從頭到腳看完,才終於認出其中個胖子她見過。

正是最開始替程戈反駁她的人。

她正要蹲下身去摸胖子的脈息,王萇在身後道:“撫安,別摸了。身子都硬了,早死了的。”

沈辜的背脊一僵,可能是彎腰帶動腰傷,鉆心裂肺的疼痛阻滯了她的的動作,也可能是對躺在地上的這些人絕無生還的認知,攔住她無勞的作為。

她停住,於是背後的每個人都停住,他們都像自己依靠的木頭一樣,望著沈辜的背影,於無聲中更無聲,於茫然裏更茫然。

柿子舔舐掌心的水聲如平地驚雷,沈辜陡然動了,她繼而繃著身子蹲下,扯開胖子的黑甲,手指四處按了按。

屍身發硬,不妨礙她找到柔軟凝著黑血的傷處。

傷在脖頸,是兩顆漆黑深邃的齒洞,顯然來自林中某種毒蛇能噴毒汁的雙齒。

程戈聲音幹澀地道:“...十幾條漢子,都這樣死了。”

沈辜探傷的手搭著柿子的腦袋,垂眸看地面,說:“莫名其妙?”

程戈:“莫名其妙。”

王萇忽然恨聲地咆哮:“他娘的,死得真他娘的憋屈!”

他的罵聲顯然正中無處發洩苦悶的士卒們心思,於是大家都罵爹喊娘,為十幾位弟兄無知的死而痛聲大罵。

到最後,他們不再詛咒蛇和莽林裏一切的草木樹枝、爬蟲鼠蟻,罵戰演變成一種帶著切齒仇恨的戰意,山下的闃兵們變成眾人宣洩惡意的對象。

沈辜站好,她用幾近冷漠的沈靜觀瞻著眼前唾沫橫飛、恨得臉紅脖粗的新兵們。

在她這樣鋒銳淡然的視線下,群起的口水硝煙漸漸落下帷幕。

但他們還在憤怒著,心裏的怒火已把全身的血液燒得沸騰。

過往既不論,至少此時此刻,二百多號人是真正的志切同仇,眾思敵愾。

可就是再忘情,也不敢頂著沈辜曠古幽深的眼神失態。

...場面重新陷入窒息中。

“闃賊他娘的?闃賊他爹的?”他們的小將軍似笑非笑,眾人完全噤聲。

但小將軍隨之大感其是地點頭,她點頭,然後很恪守軍罵難聽之準則地道:“殺他爹娘的闃賊,日/他個闃狗賊們的人仰馬翻!”

“殺!!!”

霎時殺聲震天。

甚至不用沈辜再多說一句。

有些驚心動魄的大事往往會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開始。

沈辜已經用兩次成功的偷襲鑄就好這些孱弱之兵的心中勝勢,林中這條咬死十幾人的毒蛇成為讓戰勢決堤的最後一撬。

這即所謂的因勢而行,無勢之前,將領要起造勢之能。

而此時山下,闃搠帶領二千鐵甲精兵,劍沖戟刺地湧進了道觀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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